搞不清究竟是因为形似烹饪后的动物脑花,还是因其是豆类卤点食品的头道产物?估计恐怕多半是附会于前者记得早些年,我们县城卖豆腐脑的小贩是两位须发花白的大爷,一个圆脸谢顶,一个瘦脸留着山羊胡子他们都是颤颤悠悠挑着扁担走街串巷,吆喝的方式像事先商量过一般,总是先喊出豆腐二字,“腐”字拖着长腔,然后带出较为干脆又有些儿化音的“脑”字,豆腐~~脑儿
豆腐~~脑儿
两位大爷出摊的行头大致相同,都是肩扛油乎乎的扁担,一头挑着包着棉套的阔口瓷坛,一头是底下燃着炉火的双耳砂锅那坛子水桶般粗细加有裹着棉布的盖子,看起来很神秘;砂锅则敞开着,酱色的五香醋汁时常沸腾着,热滚滚的蒸汽散发的醇香四处飘荡那是一种极具穿透力的酸香,能瞬间扑鼻入肺,让人口舌生津肠胃呼唤加上豆腐脑本身口感软滑,营养丰富还易消化,因而很受老少欢迎圆脸的大爷收拾的比较利索,而山羊胡的大爷则稍显邋遢但要论口味,还得是山羊胡大爷的更为香醇况且圆脸大爷并不是每天都来,所以山羊胡大爷就成了豆腐脑的代名词他总是微笑着一手扶着扁担,一手拿着两拃长的烟锅边抽边吆喝听到有人招呼就会在路边停下来,然后面带喜乐的揭开坛盖,用一个带柄的铜制圆片勺把豆腐脑盛进浅底的瓷碗那一勺一勺的动作极为轻巧细致,就像艺术家在画画盛出的豆腐脑在碗里码好后,再取出木头勺舀几勺滚热的醋汁浇透,调上蒜蓉,撒几粒五香黄豆,加些许香菜 ,最后点两滴香油,当然对于多数老陕来说,还少不了一勺油泼辣子如此一碗色香俱全的豆腐脑就做成了,有些人接到手三五口就见了底,临走总觉意犹未尽似的最初这种货郎式的售卖,起初每碗好像一毛钱,后来变成一毛五正是这种亲民的价格和色香俱全的口味让很多人时常惦记每天期待着大爷挑着扁担从寂静的街上慢步而来,或是从晨曦微亮的巷口悠悠出现,尤其那一声独特的吆喝,天然顺畅又约定俗成的悠扬节奏在清贫的岁月里,似乎成了人们生活里一份难得的欣喜但货郎式的售卖并没持续多久,随着经济搞活,大爷们很快就发现,有些特定的地方吃的人特别多,根本不用东奔西走的找买主圆脸大爷的摊点在哪里没人提说过,但山羊胡大爷在县医院门口落了脚,而且大爷早前挑着的瓷坛换成了一个崭新的搪瓷保温桶这保温桶可比那瓷坛大了很多,外面是深绿色的涂层,里面是雪白的内壁很多人看到,都开玩笑说大爷越老越爱钱,现在一天卖的可是过去四五倍的量大爷也不辩解,只是嘿嘿笑着说:还是改革开放的政策好,人手上有钱了,才能惦记吃个小零嘴虽然吃的人多了,但每碗一毛五的价格好像很长时间没变过记得有一次在摊子上听大爷说,前些天有人吹牛说一次能吃二十碗大爷说他也没抬杠,说能吃完二十碗就只收一块钱结果那人真是够豪横,居然一口气吃了二十三碗,最后打着饱嗝扔下两块钱扬长而去细思想,这人肯定是幼时经历过吃不起的苦痛,甚至为此挨过家长的打骂,所以等自己有条件的时候,就刻意要去补足心里那长长的遗憾在这个事情上我没有什么遗憾因为每天早上妈妈都会给我兜里塞二毛钱,我可以选择吃二毛的甑糕,也可以吃一毛五的豆腐脑记得那时我们每天都是成群结队的聚在早餐摊前,无论吃啥都是端在手里风卷残云般的一扫而光,而后挤开人群疯疯张张的离去如此这般,有好几次居然忘了付钱,事后摸着口袋的钱,心里既有几分欣喜又总觉得内疚,常常和自己斗争半天,想着第二天就去付给人家,可每次去的时候总因为边上人多,又羞于提起,后来究竟是忘了,还是自己原谅了自己,现在已不得而知但我清楚的记得,等我快上初中的时候,山羊胡爷爷忽然就不在了接任他的是他的儿子和儿媳,摊子也扩大了经营范围,除了豆腐脑还有凉皮和油茶,生意依旧很好,只是大家觉得,他俩做的豆腐脑总不如山羊胡爷爷做的好吃一晃又是很多年,我也走过了很多地方,吃过很多种口味的豆腐脑,价格也从一二毛钱吃到了三五块钱比如乾县的辣油豆腐脑,河南的胡辣汤汁豆腐脑,川味麻辣豆腐脑,江浙的咸鲜豆腐脑以及甜味豆腐脑等等这些种类各有各的特色,也各有各的正宗招牌然而作为一样常备早餐,西安早市上的豆腐脑,也不知从啥时候开始,原本道地正宗的本土风味却变得大多稀松寡淡豆腐脑不但稀软拉垮,还失去了特有的豆香,卤醋汁口感也不够醇厚,辣子油够汪但总觉不香,甚至有些地方干脆连茴香豆都省了为此我时常边吃边觉得失落,不由就会怀念起山羊胡爷爷那慈祥的面容也总想寻找着,能吃到一碗正宗的本地豆腐脑时间到了2010年夏天,我受邀到杨凌考察地产项目无意间开车走到邰城路和五湖路十字,忽然看见一个圆脸谢顶的大爷在卖豆腐脑他的装备是一辆旧人力三轮车,车厢里拉着绿色保温桶和坐在火炉上的砂锅,那砂锅里正滚着酸香的卤汁我忽然就想起当年那个挑扁担的圆脸大爷,不过眼前这大爷年纪轻点,若此时论年龄,我最多称他一声老哥这老哥面色红润,阔口厚唇,尤其那双手显得异常的大和有力他盛豆腐脑的动作非常麻利,调汤也显得游刃有余于是我坐下来连吃了三碗,顺带聊了一阵闲话这才了解到,现在街上卖的豆腐脑大多更新了点卤方式,虽然提高了效率和产出,但口味却远不如从前另外卤汁的配料和方法也很重要,如果醋烧不好怎么调也入不了味说起辣椒油那就更不简单了,要选特定的品种,还要用碾砸的工艺粉碎,辣椒粉颗粒大了不行,太小也不行另外泼油前的调制和泼油的流程也有讲究,油温低颜色不够红,油温太高则辣椒就烫糊了而他的豆腐脑之所以好吃,就在于他精研配方,坚持用传统的方式制作,从不偷工减料说到这他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咧着的大嘴露出两排皓白的牙齿那天的豆腐脑吃的特别舒服,感觉忽然就像补足了我心里多年的缺憾一般滋润之后每次去杨凌,总想着要赶去吃上一碗只是那老哥每天只卖到十点,因此常常会错过印象中第二次去的时候已值深秋,那老哥换了四个兜的深蓝色上装,头上戴着一顶呢料的带檐八角帽,帽顶还伸着一截俏皮的辣椒把,他的人力三轮也换成了崭新的电动三轮我开玩笑说他的这身行头,如果上口袋再别支钢笔,那就是先生的派头结果他嬉笑着从下口袋掏出一支签字笔插在了上口袋,还问我:这样咋个样?我回答说真像
就凭你的手艺,那绝对称得上先生了他接话说:豆腐脑先生
哈哈,这是攘(埋汰)人呢我说这不是攘人,是真心的赞美因为这社会很多人都可谓不学无术,干事不爱钻研,到最后投机不成就剩满肚子的牢骚我过去就认识一位老先生,他的豆腐脑也做的非常好,我很崇敬他正说着,我再次的注意到他的新装备于是又打趣的说:呀
几个月时间鸟枪换炮啦,说明生意美得很么
他有些羞涩的回答说:电动的,城管来了跑的快
听了这话,我俩都不禁哈哈大笑那天城管没有来,但我还是留了个心,特意问:如果在这找不见你,你会在哪里?他一口气给我说了三个地方,而从这三个地方的进退路径来看,除非城管三面围堵否则恐怕很难追上他如此走的时候我心里很踏实,但脑海中却不断回味着“豆腐脑先生”这个称号也愈来愈觉得,那些在普通事上能坚持钻研精益求精,而又懂得变通的人很了不起
这种人似乎一出世做事就是先生,是那种比我们普通人先悟道的先并且从经世致用的角度看,这类人远比那些衣冠楚楚读书甚多,却只会空谈阔论扯咸淡的人更像先生一晃又是十多年,而这十多年中,大半的时间我见证了杨凌豆腐脑先生对品质的坚持和积极的生活态度只是最近几年因为业务方向的改变,去杨凌的机会少了,就难得再尝一次那位老哥的手艺但听说他这些年生意始终红火,家业越发兴旺,心里就特别为他高兴同时忽然就特别期望这西安城里的早餐摊上,能多出几个豆腐脑先生,再别让一群偷奸耍滑的孙子,大清早拿利汤寡水的东西糊弄人了
